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軍武書摘》裝甲先鋒: 美國戰車兵從突出部、科隆到魯爾的作戰經歷

2023/08/17 11:03

《裝甲先鋒:美國戰車兵從突出部、科隆到魯爾的作戰經歷》。(燎原出版提供)

(本文摘錄自作者亞當.馬科斯(Spearhead:An American Tank Gunner, His Enemy, and a Collision of Lives in World War II)《裝甲先鋒:美國戰車兵從突出部、科隆到魯爾的作戰經歷》,由燎原出版授權刊載)

第一章 溫柔的巨人

一九四四年九月二日

二戰期間德佔比利時

暮光落在鄉間的十字路口上。

在藍色薄暮環繞的原野,除了此起彼落的蟲鳴聲外,還混合著一種來自冷卻中引擎的特殊聲響。乒乒乓乓地,在長時間行駛後,灼熱的引擎逐漸冷卻了下來。

為了趕在天色全暗前,幫剛結束長途跋涉的雪曼戰車完成油彈整補,戰車兵們安靜且有效率地加緊工作。克拉倫斯.史墨爾上兵蹲在砲塔左後方,小心翼翼將七十五公厘砲彈遞給裝填手頂門內那雙等待的手,深怕發出一丁點的聲響,就意外地向敵人暴露了自己的位置。

當年的克拉倫斯只有二十一歲,又高又瘦,臉上掛著像羅馬人般的鼻子,毛線小帽底下長著一頭濃密的金色捲髮,有著一雙溫和卻保持警覺的藍眼睛。他雖然看起來高大,卻不是一位天生的戰士,甚至連一場架都沒打過。在入伍前,他只有在老家賓夕法尼亞州獵過一次兔子,且還不是出於自願的。在三週前,才剛被晉升為戰車射手——戰車上僅次於車長的職務,但他一點都不想成為射手。

整備中的戰車排仍保持警戒,而在克拉倫斯所屬的戰車右邊,還有四輛橄欖綠塗裝的戰車,每輛間隔二十英尺呈半月型防禦陣型展開。在他們的北邊,視線外坐落著蒙斯這座因工業革命而興起的城鎮。在戰車排左邊,有一條泥路一路延伸入正逐漸變暗、遮蔽住太陽的樹林稜線。大家雖然知道敵人就在那兒,但沒人知道他們的數量,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過來。

至今距諾曼第登陸作戰已近三個月,克拉倫斯與第三裝甲師的士官兵們已經身處敵線之後。

基於此,此時所有的槍砲指向的是西方。

全盛時期時的第三裝甲師共有多達三百九十輛戰車,這些戰車如今散落在蒙斯鎮與敵人之間,堵住每個他們能堵住的十字路口。克拉倫斯所屬的第二排已經收到連部簡單、但重要的命令——「守住道路,別讓任何東西通過。」當晚他們能否在任務中活下來,則有賴緊密的團隊合作。

克拉倫斯從車長頂門放下雙腳,接著鑽入一個對六呎高的人來說非常擁擠的砲塔室中。他熟練地坐進了砲膛右邊的射手席,接著往前一靠,讓眼睛貼在潛望鏡前。由於射手席並沒有自己的頂門,想看到外面的情況,就只能透過五吋寬的潛望鏡以及左邊的三倍放大直管鏡來看了。

此時,他已經確立了自己的射界。

由於臨戰風險極高,今晚大家都不許下車,甚至連小便都不行。但如果真的忍不住,這時平常大家在車上放的空彈殼就派上用場了。

克拉倫斯腳前的底盤空間算是比較開闊,那裡跟砲塔室一樣,有白色油漆粉刷的裝甲壁與掛在一旁的車內燈。車首部是駕駛手與車首機槍手/副駕駛整天開車的地方,他們現在將座椅向後滑,騰出可以睡覺的空間。在砲膛左側,裝填手睡在鋪在砲塔籃地板上的睡袋內。戰車內聞起來就像汽機油、火藥和汗臭味的混合體,但這對戰車兵來說不僅感到熟悉,甚至是舒適的。

克拉倫斯與他的弟兄們,隸屬於美軍二個重戰車師其中之一的第三裝甲師,麾下的第三十二裝甲團E連第二排。他們在諾曼第登陸後第三週登上了歐陸,這輛M4A1雪曼戰車從那時起就一直是他們的家。

由於極度疲勞,弟兄們很快就入睡了。過去十八天以來,第三裝甲師一直擔任第一軍團的矛頭,在突穿北法時後方還跟著二個師。他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解放了自一九四○年遭德軍佔領的巴黎,第三裝甲師也因此得到了它的外號:「矛尖師」。

就在這時,新命令來了。

偵察部隊發現了德軍第十五與十七軍團正朝北方移動,夾著尾巴逃出法國並往比利時前進,沿途將通過蒙斯地區眾多的十字路口。第三裝甲師立即轉向並衝往北方攔截,在短短的兩天跨越了一○七英里,正好趕在德軍成功撤離前,在他們預計行經的路線上設下埋伏。

車長低身鑽進砲塔室,並蓋上了兩片對開的頂門蓋,僅留下一條細縫讓空氣流通,接著他坐在克拉倫斯後方的車長席座墊上,那張娃娃臉上還留著風鏡的勒痕。來自佛羅里達州傑克孫維的保羅.菲爾克拉夫中士,是一名安靜、好相處、身材結實、一頭黑髮和黝黑皮膚,且年齡一樣是二十一歲的年輕人。有人猜他應該是法裔或義大利裔,但他其實有一半切羅基人的血統。作為排附,保羅在夜裡都在確認其他車組的狀況,並且引導他們停放在正確的陣地,這些工作平常雖然是排長的責任,但因為排長才剛來沒多久,還在學習戰車排的事務。

過去這兩天,保羅基本上都站在車長席上、半身探出頂蓋觀察外面。在那個位置,他能預判縱隊的動向,並提示駕駛何時煞車和轉彎。某一次有其他戰車掉履帶卡在泥濘中,導致縱隊急停,保羅就是第一個跳出戰車去幫忙的。

「我今晚幫你站哨吧,」克拉倫斯對保羅說道:「我可以站兩班。」

雖然這個提議很棒,但保羅覺得自己還撐得住,婉拒了克拉倫斯的好意,不過克拉倫斯堅持要幫忙站哨。最後保羅雙手一攤,只好讓他換位,自己則鑽進射手席內小憩一會。

坐在車長席上的克拉倫斯,透過頂門蓋留下的隙縫觀察外界,這條細縫小到沒辦法讓德軍手榴彈丟入,但又足夠提供良好的前、後方視野,他還能看到隔壁因月光升起而被照亮的雪曼戰車。雪曼矮胖、渾圓的砲塔,與高大、稜角分明底盤格格不入,整輛車看起來就像用廢料硬拚起來一樣。

由於大家都知道德軍戰車並不喜歡夜戰,所以預計在未來四小時內,敵人步兵將會是他主要應付的敵人,因此克拉倫斯抓起砲塔壁槍架上的湯普森衝鋒槍後上了膛。

——

就在他保持警戒之時,遠方傳來機械低沉的隆隆聲打破了黑夜的寂靜。

由於雲層變多而讓月光減弱,他什麼也看不見,只能聽到在稜線後方車隊發出的噪音。

車隊,不斷地走走停停、走走停停。

砲塔室內,保持靜默的無線電廣播器仍穩定地發出靜電聲,而天空上也未見照明彈的蹤跡。不久後,第三裝甲師評估那裡大約有三萬名德軍士兵,成員大多是德國陸軍,但也有一些海軍和空軍人員。然而,上級並沒有下達追擊或攻擊的命令。

上級之所以按兵不動,是因為希望敵人在搜索繞越路障的路線時,消耗寶貴的燃料,也讓他們猜不出美軍的意圖。同時,德軍也急切地想撤退到西牆後方,也就是沿著德國邊境,有著多達一萬八千處防禦工事的齊格菲防線。假使讓三萬名德軍成功撤退到這裡來,他們就能形成強大的抵抗力量並讓戰爭延長,因此美軍必須在蒙斯就截擊他們。對此,第三裝甲師已有計畫,但他們不急於今晚馬上行動。

——

大約在凌晨兩點,戰車履帶的獨特拍打聲從遠方傳來。

追著這些聲音聽,克拉倫斯發現發出這噪音的戰車,會沿著他前方的道路開過來。他雖然很清楚自己收到的命令是不能讓任何人通過,但他也在想是否偵察部隊回來了?還是誰走丟了?總之不會是英軍,因為他們不在這個區域。但不論是誰,他最不想要發生的事情就是誤擊友軍。

一輛接著一輛,總共三輛通過了融入夜色的雪曼戰車身旁,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。屏息已久的克拉倫斯終於鬆一口氣了。

就在這時,其中一輛戰車鬆開油門、開始轉彎,同時發出履帶摩擦的吱吱聲,聽起來就像沒上油一樣。這獨特的噪音只有無膠塊履帶才會發出來,那絕非雪曼那掛滿膠塊的履帶所能發出的。

毫無疑問,那是德軍戰車。

克拉倫斯不敢動半根寒毛,德軍戰車現在就在他身後通過,繼續轉向他車旁。德軍戰車逐漸減速的同時發出履帶的劈啪聲,最後突然煞停在雪曼戰車排防禦陣型的中央。這時他已經做好被火光和烈焰吞噬的心理準備了,敵戰車就停在他旁邊,如果對方開砲,早在能聽到主砲的怒吼前,自己就先去見上帝了。

突然間,保羅發出的一聲細語驚醒了仍在失神的克拉倫斯。二話不說,他馬上溜回射手席,與保羅交換了位置,接著戴上戰車通信盔並繫上盔帶。通信盔是橡膠纖維製造的,看起來就像美式足球頭盔和安全帽的混合體,在頭盔前額掛有風鏡,兩側的皮製護耳片嵌入了耳機。最後,他將喉嚨麥克風繫在脖子上,再將通話線插入車內通信系統。

砲塔的另一側,裝填手站了起來,揉揉睡眼惺忪的雙眼,克拉倫斯只不過說了句德軍戰車瞬間讓他清醒。

人在車長席的保羅,用腳踢了克拉倫斯的右肩,指示他將砲塔往右搖,但他在那瞬間卻遲疑了,因為砲塔轉動的聲音可不小,如果德軍聽到怎麼辦?就在此時,保羅再踢了他的肩膀一下。克拉倫斯不情願地轉動方向握柄,而砲塔也發出金屬摩擦和齒輪轉動的聲音,讓砲管劃過黑夜。

當主砲對準右側,保羅指示他停下後,克拉倫斯將眼睛湊上潛望鏡。在鏡中,天際線以下是一片漆黑,克拉倫斯告訴保羅外頭什麼也看不見,甚至建議他們可以呼叫裝甲步兵拿巴祖卡火箭筒幹掉敵戰車。

但保羅認為在黑夜中叫緊張兮兮的步兵拿火箭筒迎敵,誤擊友軍戰車的機率太高,因此他拿起因造型而被俗稱為「豬肉排」的手持麥克風,在排通信網上警告其他車,他們大概也知道有一輛德軍戰車停在隊形中央的這件事。在當時的雪曼戰車排,只有排長和排附車可以發送無線電,其他僚車只能接收。

「不要發出聲音,也不要抽菸,」保羅說:「我們會處理他。」

我們會處理他?聽到這句,讓克拉倫斯嚇壞了,他連在白天使用主砲的經驗都很少,而現在保羅要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開砲?朝什麼打?砲聲怎辦?朝他看不見的敵人打?

此時他好希望能回去當個裝填手,裝填手能看到的並不多,做的也不多。在戰車上,裝填手差不多只是隨車而已,是個爽差。這位溫柔的巨人,克拉倫斯只想在不殺人、不被殺的狀況下撐完整場戰爭。

但能不能這麼做完全由不得他。德軍戰車組員似乎也了解自己犯下了什麼錯了。

「射手,預備?」

恐慌的克拉倫斯轉身拉了保羅正在抖動的腳一下。

保羅不耐煩地蹲進到砲塔,聽著克拉倫斯迅速地道出了自己的不安感。要是他失手了怎辦?

要是他打中友軍怎麼辦?

保羅的聲音讓克拉倫斯冷靜了下來:「總有人要開出這一砲。」

這時,德軍戰車好像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似的,它的引擎熄了火,寂靜也隨著引擎汽缸的停止而來。克拉倫斯在無聲的瞬間找到了一絲慰藉,但保羅肯定怒咬著嘴唇,因為他什麼話也沒吐出。最後,他告訴車裡的人,只要一有光源出現就開火,現在只能等。

克拉倫斯再次緊張了起來,他的優柔寡斷斷送了剛剛他們握有的優勢,但要能對抗德軍戰車,他們卻需要把握所有優勢,特別是面對豹式戰車時。這種戰車可說是美軍的夢靨,某些美國大兵稱它是「德軍的驕傲」,甚至有傳聞它的主砲足以一砲貫穿雪曼戰車後,再打入另一輛,而它的正面裝甲也是堅不可摧的。

在七月,美國陸軍在諾曼第時,曾用幾輛擄獲的豹式進行實彈測試。當他們用跟克拉倫斯戰車上相同的七十五公厘砲射擊時,雖然可以貫穿它的側面和背面裝甲,但當命中正面裝甲時,不論距離多近,七十五公厘砲不論打多少發都無法貫穿。

克拉倫斯看了他的夜光手錶,猜想德軍大概也在做同樣的事情。時間一分一秒地倒數著,準備為其中一方敲響喪鐘。

——

裝填手趴在砲膛上睡著了。

凌晨三點已過,現在是凌晨四點。

克拉倫斯和保羅來回交換著水壺,啜飲著裡面冷掉的黑咖啡。他們總自嘲是被關在沙丁魚罐頭內的「家人」,而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樣,他們不一定凡事都看對方順眼。克拉倫斯有著跟保羅很不同的一點,那就是保羅總是跑出車外幫助其他人,但克拉倫斯只關心這一輛車內的家人,也就是他自己和車上其他弟兄,這跟他的童年有關。

在滿是工業區的賓州利海頓長大的他,住在河畔邊的排屋裡面,屋子間的牆壁甚至薄到讓他能聽夠清楚知道鄰居在做什麼。他的雙親必須要出外工作才能維持生計。父親是平民保育團的勞工,母親是管家,收入相當微薄。

在家庭經濟困難的情況下,克拉倫斯決定也要貢獻一己之力。當同輩孩童在從事些體育活動或寫作業時,十二歲的克拉倫斯揹起了球場小販箱並裝滿糖果,挨家挨戶銷售。在孩提時代的他,就已發誓:「我要照顧我的家人,因為沒有人會照顧我們。」

他再次靠上了潛望鏡,接著看見東方的地平線上,曙暮光將天空染成暗紫色。克拉倫斯的眼睛不離目鏡,直到看見一個五十碼外的塊狀物體出現。

他低語道:「我看見了。」

保羅探出頂門後也看見了。那東西看起來就像一塊中央突起的石頭,而主砲也在克拉倫斯轉動握柄的過程中,對準這個物體。保羅催促他快一點,因為當自己能見到敵人時,敵人也能見到自己。最後,在他將十字絲對準這個「石頭」的正中央,並回報已準備就緒的同時,他的靴子就懸在腳踏扳機上,等待命令。

「放!」保羅喊道,克拉倫斯大腳一踩。

砲塔外,一團巨大的火焰竄出雪曼戰車的砲口,傾刻間照亮正大眼瞪小眼的橄欖綠美軍戰車和沙黃色德軍戰車。火光劃破黑夜,砲聲宛如鐵砧猛擊聲般響徹鄉野。在車內,擊發後在砲膛內的殘餘煙塵則因缺乏鼓風機運作,繚繞在整個砲塔。

裝填手將另一發砲彈塞入砲膛,克拉倫斯的腳也再次懸在腳踏扳機上。

「毫無動靜,」半身探在頂門外的保羅觀察後說道。在這種距離,敵戰車側面裝甲絕對抵擋不了雪曼戰車的一砲。當克拉倫斯從耳機中聽到保羅的聲音後,靴子移開了扳機,心情也放鬆了不少。

保羅按下無線電通知全排,任務已經完成。

克拉倫斯從潛望鏡中看見黑色雲層底下的天色逐漸變亮,並勾勒出有著方塊狀造型,配備一門十一英尺八吋長主砲的四號戰車的身影。

據美軍所知,四號戰車雖是一種一九三八年服役的舊型戰車,但在八月由豹式戰車慢慢取代它成為主力前,依然是德軍中最活耀的戰車。儘管四號戰車不再是主力,但因為它所配備的七十五公厘主砲,穿透力比雪曼戰車上同口徑的主砲要強了百分之二十五,仍舊是非常致命的戰車。

天空漸亮,克拉倫斯看見了那輛塗有暗綠和棕色漩渦色塊迷彩的四號戰車,現在就橫躺在一旁,彈著點就正好落在這輛戰車的中央。

「你覺得他們還在裡面嗎?」在見到四號戰車的頂門蓋沒有任何動靜後,車上其中一人問道。

在克拉倫斯的腦海裡,他想像戰車內的人都在哀號且流著血,也希望這些人已經趁夜逃走了。儘管他心裡不喜歡德國人,但他同時也討厭殺人,當然也不想看見自己首輛摧毀的敵戰車內部。當彈頭貫穿裝甲後,會在車內的狹小空間與破碎裝甲形成到處彈跳的超音速破片。他曾經看過進入戰車內清理的技工哭喪著臉出來,那人看見腦漿與肉渣就黏在戰車天花板上。

「我去看,」保羅說完後,即拔掉頭盔通信線。

克拉倫斯試圖勸阻保羅,他覺得不值得為了一探究竟,而冒著腦袋一槍被德軍轟掉的風險。

但保羅覺得事情才沒他想的這麼誇張,接著他按下無線電要全排待命、不要開火。從潛望鏡中,克拉倫斯看見他爬上四號戰車的底盤,手拿著湯普森衝鋒槍,慢慢攀上砲塔,一手持槍、一手打開車長頂門蓋後將槍指向車內。

什麼也沒發生。

保羅就只是往前靠、朝車內觀察了良久,接著將衝鋒槍扛在他的肩膀上。

最後關上了頂門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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